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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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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床上輾轉反側。

睡不著,不,正確來說是不敢睡。

那天,珍妮用擔憂的表情問,小姐,您有夢游的習慣嗎?

這句話像是一劑催化劑,讓謎語的蛋殼一寸寸破裂,有什麽東西蠢蠢欲動,隨時呼之欲出。

從那天起,我就不敢闔上雙眼,唯恐睡著了就會陷入比之前做過的噩夢更可怕一萬倍的夢境中。

昨天晚上,我盯著窗外透過來的月光硬撐了一晚上的眼皮。今天一整天,我的黑眼圈被許多人圍觀,連阿爾伯特少爺都紆尊降貴地慰問了幾句。

現在,渴睡擊敗了對夢魘的恐懼,眼皮耷拉在一起。在墜入深眠的那一刻,我驚醒了過來,翻身坐起來,雙手用力搓了搓了臉,讓神智回到身體。

松軟的鵝毛枕頭誘惑著我躺回去,我嘆一口氣,看來是無法繼續躺在床上了,不然下一次肯定會睡死。

我下了床,想了想,決定去藏書室拿幾本書打發時間。我對巫術以外的書籍並沒有特別的愛好,但隱約記得拉斐特家的藏書室裏有幾本泊夫藍的地理圖鑒,在渴睡的時候看些家鄉的畫冊想必可以制止睡魔。

端著蠟燭,我裹了一件睡袍走出了臥室。

走到藏書室的門口,門縫下透出一點亮光。是誰那麽晚還和我有一樣的興趣來找書看?

我悄悄將門推開一點縫隙。

壁爐裏的火焰劈剝燃燒,火光照亮了半個藏書室,四壁一溜頂天立地的巨大書架,密密麻麻地排列著無數精裝的書籍,書脊上的燙金或者鎏銀字母在火光的摩挲下閃爍著微光,像是天明之前馬上就要湮滅的星光。

我正準備推門進去,突然看到書架上有一片巨大的影子動了動。

影子的發源地來自壁爐前的單人沙發,從我這個角度只看得到一只支在扶手上的胳膊和半個後腦勺。

信息只有那麽一點,卻足以讓我判斷對方的身份。

我猶豫地站在門口,自從昨天聽到那句承諾之後,我一直不知道該以怎麽樣的模樣面對他,是大大方方地走進去攀談還是應該立刻轉身離開?

在遲疑的時間裏,夜風吹滅了手中的蠟燭,突如其來的黑暗讓我的目光捕捉到了一個光點。

我本能地追隨著它,意外地發現光點來自單人沙發那裏。

一枚打磨成淚滴形狀的血紅色寶石在阿爾伯特少爺的手中熠熠發光,他的指尖摩挲著它,時輕時重,像是在沈思著什麽。

他在想著什麽呢?是否是在思念瑪格麗特小姐呢?

心臟像是被一根尖銳的針狠狠紮了一下,我疼痛地皺了皺眉,輕輕把門帶上。

就在壁爐的火焰完全被關閉在門後的最後一剎那,我的目光留戀地掠過單人沙發,然後,像是被什麽東西大力牽扯似的,註意力完全不是出於自我意志地黏著在那枚紅寶石上。

仔細地端詳之後,我的呼吸聲戛然斷去。

手中的蠟燭掉落在了地毯上,火苗撲騰了幾下熄滅了,輕微的聲響被厚軟的地毯吸收了,沒有驚動任何人。

那……那是……

我半跪在地上,拼命捂住了嘴巴才勉強把尖叫消音。

一滴冰冷的汗水從額頭滾落,砸在門縫旁一小方被照亮的地毯上,深紅色的羊毛織物上出現了一個黑色的圓點。

我盯著那個黑點,仿佛那是個聚集了恐怖的漩渦,並且變得越來越龐大,隨時會把我吸進去,屍骨無存。

圖書室內傳來了些微動靜,我吃力地撿起蠟燭,躲進了旁邊的陰影中。

阿爾伯特少爺的影子在門口晃了晃,隨即走進了甬道的黑暗中。

我的雙手抱住胳膊,抵禦寒冷似的圈住了自己,直到快聽不到那低弱的腳步聲的時候,我才下定決心站起了身,悄悄跟在他身後。

蠟燭小小的光芒搖晃著領路,跟在後面的我牽住睡袍衣擺不讓它發出摩擦的窸窣聲。

那個高大的身影一路穿過連接宅邸主樓和側翼的玻璃長廊,推開裝飾有玫瑰窗的白色木門,蠟燭的光亮湮滅了。

我的手放在木門的把手上,靜立了許久,遲遲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進去,跟著他,一切就會水落石出了。有一個聲音在這麽叫囂著。

我猶豫著,終於還是放開了門把手。

玻璃長廊外就是當初我所看到的被暖棚包圍的花園,無數的瑪格麗特花耷拉著花苞,安靜地酣睡在明亮的月光中。

多麽安謐美麗的景色,卻比什麽都刺痛我的眼睛。

跟進去,你不想知道真相嗎?那個聲音繼續游說。

我咬住了嘴唇,在心中反駁。閉嘴,讓人萬念俱灰的真相我才不想知道。像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我可以裝作什麽都不知道,沈溺在他偶爾流露的或真或假的溫柔裏。

害怕傷心,所以寧願活在謊言中嗎?你還是一點都沒變,真是個懦弱的家夥呵。那個聲音放肆地嘲笑著我。

閉嘴,閉嘴!

我捂住耳朵,跌跌撞撞地往回跑,一直沖進臥室,將門砰地一聲用力關上。我靠在門背上,胸膛劇烈地起伏。

請給我一點時間,我對自己說,給我多一些時間……來準備接受那些會讓我萬念俱灰的真相。

眼淚撲簌簌落下,我用手背狠狠地抹去,但無論怎麽擦拭,淚水都沒辦法擦幹。

我在書桌前坐下,從抽屜中取出一張信箋,開始寫信。

“加西亞,我無意間知道了一件事情,也許可以解釋為什麽伯爵最近突然對我有了興趣,伯爵的手上有一枚……”

呼吸變得艱難了,我閉上眼睛積蓄了勇氣,才能將那兩個字寫下來。

“……魂晶。”

眼淚打在信紙上,將最後那兩個字暈開。

那些事情,那些我不願意再想起的事情爭先恐後地湧進了大腦。

我低低地抽泣,將滾燙的額頭抵在握著鵝毛筆的手背上。

朦朧的淚眼中,我看到了十四歲的自己,羞澀天真,用盡了所有的氣力暗戀著那個英俊卻冷酷的貴族少年。

我藏起他嘴唇碰觸過的花朵,我遠遠地看著他,為他的笑容而高興,為他的皺眉而擔憂。我忘記了自己,眼睛裏只有那雲端上的少年。

但我再清楚不過,雲端上的人是不屑於往下看的,他永遠也不會留意到三萬英尺以下有一人那樣默默地仰視著他。

那些因為思念而無眠的夜晚,為了打發時間,我學著做人偶,每一個都是他的模樣。

剛開始,我的手藝差極了,做出來的人偶慘不忍睹,但漸漸地,我越做越順手,人偶也和他有了一些形似。

終於有一天,我做出了最滿意的作品。

那個手掌大小的人偶活脫脫就是一個縮小版阿爾伯特少爺,他面對著我,露出真人永遠不可能給予我的笑容。

我把他藏在枕頭底下,每天晚上凝視著他的笑容入睡。

僅僅是這樣虛假的慰藉就足以讓我滿足了,沒有渴求那些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這一度讓我覺得自己很理智。

但,十四歲的我全然不知道所有和愛有關系的感情都是和理智無關的,愛情使人貪婪,即使是自以為將暗戀攔截在合理範圍內的我也是一樣。

所有的禍端起源於一句玩笑話,事後想來,也許那才是藏在我心底深處從來不肯承認的欲望吧——想將他真切擁有的欲望。

“嗳,你要是真的就好了。”某一個夜晚,我點著人偶的臉頰,笑著說。

小小的人偶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然後某一天,他的胸膛前漾起微弱的紅光。我以為人偶出了問題,特地拆開來檢查,但是那裏什麽都沒有。

時間一天天過去,人偶身上的紅光越來越亮,然後,終於有一個晚上,我聽到了心跳的聲音。

將手掌按在人偶的心口上,那下面有一顆小小的心臟在跳動。

那雙用黑珍珠繡上去的瞳仁轉動了一下,溫柔地看著我。

我嚇呆了,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將他丟進了衣櫥,然後鎖了起來。

我從箱子裏找出巫典,想找出應對的方法,從翻到最後一章,應對的方法沒有找到,倒是從《禁咒導論》這一章裏找到了緣由。

原來這就是禁咒女巫能力中的一種——賜予生命。被賜予生命的生物,胸口會長出一塊寶石,那就是魂晶。

我頭一次了解到,禁咒女巫擁有的能力是何其的可怕,賜予生命,這是神靈才能做到的事情啊。

想必,在女巫的輝煌的年代,禁咒女巫們是足可以呼風喚雨的人物吧。所以,那些約束她們能力的法案才會出臺,即使在她們的後代已經衰弱的現代,這些古老的法案還是發揮著約束的能力,甚至不允許有禁咒女巫血統的後裔踏出泊夫藍一步。因為,那些了解禁咒女巫的人們知道即使是血統最稀薄的後裔也可以發揮出足以媲美暴風雨的力量。

無論是老師還是奶奶都沒有告訴過我這些,也許他們希望我遠離這可怕的能力,永遠不要了解它,也永遠不要使用它。

但是,當時失去了監護人的我頭一次領略到這種能力後,並不是心懷敬畏而是像孩子得到新玩具一樣的滿懷欣喜。

幸好,關於禁咒女巫的能力,巫典上寫得太含糊其辭,而我沒有人指導又完全不懂怎麽使用它。

篤篤篤,輕微的叩擊聲。

“對不起,能開開門嗎?這裏很悶。”細聲細氣的聲音,來自於衣櫥。

明白了緣由後,我相信他絕對不會傷害賜予自己生命的人,於是安心地將人偶放了出來。

那個可愛的小人偶在燭光下伸懶腰,活動手腳。他坐在桌子的邊緣,搖晃著一雙小腿,傾聽著我說話,從來不會露出生厭的表情。

漸漸地,我習慣了他的存在,真正將他當成了生命體。

這個我一手創造的小生命學習著這個世界的一切,他胸口的魂晶從米粒大小成長到指甲殼大小,他的身體也隨之成長起來。

到第二月的時候,他已經到了我的膝蓋,第三個月,他長到了我的胸口,第四個月,他完完全全長成了一個少年的模樣,我暗戀著的那個少年。

當他望著我的時候,我恍惚以為那是阿爾伯特少爺在看著我,當他朝我笑的時候,那是阿爾伯特少爺在對著我笑。

那是和阿爾伯特少爺完全相反的人,溫柔的像月亮一樣,他從來不會傷害我。

呵,要是沒有發生後來的那些事情的話,我大概會永遠地沈溺在那份以前不敢企及的溫柔中吧。

那是一個夢境啊,只要是夢就定然有夢醒的一天。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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